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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枪拍案惊奇(下)
幽斋悠哉
图/蓝色花生
十四 牢
赵锏从没指望孙爷会因他做掉老杜而给他记一功。蓝带子已经是他的顶点了,再往上去他驾驭不来,也不想。可他也没想到非功即过,又回到牢中。
铁栅由一根根粗如儿臂的钢柱和一条条横杆串列而成。左角有一道仅可容一人进出的栅门。赵锏急扑过去,用力推门,铿锵的锁闩冷冷地将他拒在门前。就在钢条之间,还有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,用一道明紧紧缚住门栅。
他捏住铁栅,几乎要把钢柱攥出水来,最后,他被自己攥出一身冷汗。他终于确信他是在牢里。
之乎者也
问=责编慕容未央
答=作者幽斋悠哉
问:《四枪拍案惊奇》是你时隔数年后重登《武侠版》的作品,是什么激发了你的灵感,写了这样的故事呢?
答:好像没有时隔数年吧,上次交稿,好像还是2011年……呃,确实挺久了,《四枪拍案惊奇》这个故事,先是闲暇时有些大概的构思,然后再在空闲的时候慢慢填满,这样蜕来,可以理解为——偷懒激发了我的灵感。
答应我,好好呆在这……
这?
赵锏愤怒地抬起手,苍白的手掌有些红肿。他强迫自己远离那道门,回到已损裂的帷幔中,端起桌上的一盅残酒仰首而尽,然后木然地跌坐在凳子上,就像个突遭重挫的败将。
这间牢房大概可以关几十个犯人。
从前的旧习在不经意地帮他分析状况。牢中并无腐味,也很干净。他知道提牢厅有几处密牢,用的时候不多,只用来关押一些有权位极重要的囚徒,例如朝廷中营私被参的党徒或者绿林中揭竿战败的贼寇。
他是否该庆幸自己没被关在那些又脏又臭的黑牢,像老鼠一样衔草长嘶。
黑牢的窝头也是黑的,掺糠的高粱面,每人每顿只有半个。水只有一瓢,所有人都去抢。身强体健的把病弱的打得满地找牙,直到被更加身强体健的也打得满地找牙。饭还来不及吃完,又有人急着上便桶,马上还要抬石头……
刚开始赵锏的日子还好,后来谢骓死了,没人照应,他就过得很惨,比其他犯人还惨,只因他曾是个捕快。
现在他又坐了牢。
各种可怕的、突兀的念头一劲儿往脑晦里涌。也许乌衣巷已经彻底败了……那晚他就已经被抓了;或者干脆,连孙爷他们也被抓了,他只是跟着“重犯”沾光,才落下一个这么大的单间。
可她呢?
三当家没在牢里,就算她长袖善舞、广结善缘,没被牵累,可又怎能这样铺张大胆,在密牢中进退自如。怪不得她有时来有时不来。那必须得上下打点,才有机会在这种地方展弄长袖。
一口气在赵锏胸内激烈回荡,撞得他的心肝剧痒。这多日未曾经受的风,一露面就把他刮得仰天跌倒,像要开膛破肚似的揉搓他的肝胆。
“锵”,他正要再找一杯酒,忽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声响,铁栅的门开了。两个小厮提着食盒进了牢内,仿佛压根没看到破碎的帷幔,径直走进来收拾昨夜的残肴,给脸盆打水,把新饭给他放在桌上。
“她在哪?”赵锏忽如梦醒,一把抓住一个小厮的手腕。
小厮在赵锏的手下发出老鼠一样的吱叫。他们穿的并非乌衣,也不是牢卒吏服,两个人似都又聋又哑,一个指指耳朵,一个张着满口黄牙给他看,嘴里只剩半截的舌头。
他拼命抓住两人,强行去搜牢房的钥匙,这时,一个小厮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素笺,上面的字让他不由松开了手。
听话,在这等我。
笺纸雪白,笔迹乌瘦,笔画间似具有一种沉稳的力量,缓缓掰开他的手指,又缓缓让他跌坐在凳子上。
小厮从帐角提起一只净桶,默默退出帷幔。
他们并没有钥匙。赵锏冷冷地看见,铁栅外有一群披甲的军士,手操钢弩,在外面把牢门打开,放小厮出去。
拔虎营?
他不禁把手狠狠抓在腹间,像是要插进去挠痒。军士们也都宛如哑巴,与小厮缓缓退去,连一丝坚甲碰撞的声响也不曾发出。一切都沉默得那样可怕。
赵锏把纸笺揣进怀里,紧贴胸口,然后端起碗,用力吃饭。
他会等。
这等待持续了三天三夜。
第四天小厮来时,赵锏满面青筋,满眼红丝,头发凌乱得宛如怒箭。他不是没有睡过,可是每一合眼就看见她的脸,一张张在他眼前飞舞。忽而梨花倩笑,忽而倦海轻涛,忽而又眸如深雪,在他眼前竟然是那么远。
在那晚之后她显得更加远了。
她这三天怎样了?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她?每一刹那每一瞬,这些念头都凶狠地刺削着他,把他越削越薄,薄得像吹弹即裂的冰片。他必须推开一切,立即到她身边——每一刹那每一瞬,永远!
赵锏把背后的枪放在床角。小厮出去的时候,他跟在后面,高举双手,一同来到铁栅前。外面终于掠起声响,军兵纷纷抬弩,隔着铁栅栏瞄准。幽蓝的钢箭在弩槽中铮铮击弦,看起来赵锏只要稍有异动,就会被射成筛子。
“让叶康宝来见我。”他尽量平和地说。
兵吏微讶,有几个目中不禁露出愕色。在他们的腰甲下,缝隙中隐隐露出一种金黄的色泽——囚龙索。
“我知道你们是八扇门的人。”他在煎熬中仍1日目光锐利,早已洞察到军甲之下掩藏的捕快服饰,冷冷地说,“如果明天此时我见不到叶康宝,就请他来给我收尸。”
说完他走了回去,坐在桌前用力吃饭。
老杜已经死了,现在八扇门是叶康宝的天下。他必须见到叶康宝,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了结这一切。
叶康宝当晚就出现在铁栅外。
这间大牢的对面仍是一堵坚固的石墙。长长的甬道把墙和牢门隔离开来,即使把头紧贴铁栅,也看不到甬道尽头在哪。叶康宝提着一个灯笼,仍1日穿着普通的布褂,就像是早就等在外面一样,匆匆忙忙地赶到门前。
“老赵,这些日子苦了你了。”他第一句话就这样说。但是他显然没打算打开铁栅,进去和赵锏促膝长谈。
他竟然叫人在铁栅外摆下一张小几,一条木凳,摆上几样小菜,两坛酒。挥手招呼赵锏也搬个凳子坐过来,仿佛铁栅不过是一间客厅中的屏风,就那样隔着铁栅和赵锏碰一杯,一饮而尽。
赵锏也默默地干掉这杯酒。他丝毫不害怕酒里是否有其他东西,因为对面的是叶康宝。
“老赵,信我的话,不用多久你就能出去。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好好在这给我呆着,你他妈要敢伤自己一根毫毛,我他妈就一刀劈了你。”
两句粗话出口,叶康宝的脸色也微微红润起来,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种勾肩搭背,可以随时打一架又抱在一块喝得烂醉的年代。
“告诉我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赵锏的心头也暖和起来,像是不忍回首似的把酒在舌下缓缓呷着。
“你捅了大娄子。”这句话她似也说过。
“老杜?”赵锏并未怎样惊讶,督捕司的首领、朝廷要员、金陵仅次于谢骓的人物,死在他枪下当然是“大娄子”。
“知道吗,你杀了他,就等于把金陵势力之间的恩怨摆上台面,以前可以忍的事都无法忍了,以前可以装聋作哑的人也不得不出来说话,你一枪杀起的风浪比你想象的还要凶狠。你知道这波及多少人?金陵现在乱得就像在打仗。”
我是为你。赵锏无声地回答。他默默地饮酒,局面他已从秦海西那多少知道了点,不过他也无可奈何,他只是这盘乱棋中一颗不能回头的卒子。
“那天你中了毒,她来找我。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来找我。可我能看着你死吗?只能找个最安全的地方先把你安顿下来。外面多少人都想要你的脑袋,不信你出去,眨眨眼工夫飞来的刀让你十条命都不够死!”
赵锏略感欣慰,这么说,他没在坐牢,这间密牢当然算是金陵最安全的地方。但是她为什么把自己送到八扇门?他慢慢呷着酒,口里的酒液隐隐有些发苦。
“她知道咱俩的交情。”赵锏说,“所以才会去找你。”
“你们俩……”叶康宝露出一抹只有哥们儿才会有的邪笑,不过马上又一本正经地说,“你少招惹她,别忘了她是谁的人,这女人谁沾上都不会有好结果。”
她是我的人。赵锏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。他迅速把话锋直指他的目标:“康宝,我已经好了,现在有点要命的事必须出去。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关着,我必须走。”
“走个屁,你现在哪也不能去。我不是关着你,是在保你的命懂吗?再乱的局也终有风平浪静的时候,那时你想走就走,风声都过了,你在大街上横着膀子走我也不管你!就是现在不行。”
“你不让我出去,我就在这了结了自己。明天你就可以在这给我祭酒了。”
“是什么把你吃傻了?还是她把你迷傻了?乌衣巷的泼皮招式你也学会了?我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,逼急了我叫人把你绑在床上,不信就试试。”
“你干脆杀了我吧,我在这多呆一瞬都比死还难过!”
他话音急飙,手亦如快剑般飙了出去抓叶康宝的手腕。然而叶康宝早有防备,手臂向栅后一缩,天矫地画了个龙形,反而紧紧叼住赵锏的手腕,用力一掰,扣上锁枷似的把他手臂扣在两条铁栅之间。
“哐当”!赵锏激怒之下,一脚踢飞栅外的酒桌,连酒带菜泼了一地。叶康宝不得不松开他,闪身躲避,到底还是让一个盅子在头上敲了一记。他怒道:“你就闹,你闹一次我就多关你一——不,十天!反正我有的是工夫跟你闹。”
“看我出去不揍死你!”赵锏的手伸出铁栅向他张牙舞爪。
“想打架?”叶康宝笑了起来,走到他手前寸许处,冷笑着说,“你揍一个给我看看,我告诉你我可是门主了,吹声口哨就能找人揍死你。不过今晚我是没这个雅兴。你好好睡一觉,静静心!想干架明天继续。”
“明天你就来收尸吧!”
“一会儿我就把你绑上。”
叶康宝打着哈哈在他指前转身而去。忽然又转过身,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说过,我会让你回到我这,现在我做到了。”
“康宝!放我出去,康宝——”
“放你出去替乌衣巷卖命?我不许那种事再发生。想听实话吗?就算你出去,你也卖不了命了老赵!”
赵锏一怔,伸在栅外的手仿佛抓了一块沉重的石头,把他坠得向下一栽,不由狠狠撞在铁栅上。他急切地想知道叶康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,然而叶康宝已经提着灯笼,头也不回地走向甬道。
十五 逃
赵锏默默坐在床头,把床帐被褥都扯成长条。如果用来上吊,这些足够吊死一打犯人。他连帷幔也扯下几幅,撕成长条。
叶康宝当然不会把他绑起来。
他知道赵锏不会寻死,叶康宝了解他就像右手了解左手。他们一个是左手,一个是右手,当年合手办了多少要案,几乎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们。可是最后只有叶康宝成了人们眼中的“年轻才俊”。
他一直为叶康宝高兴,偶尔也会妒忌,酸酸的涩涩的,最后还是被几杯酒融化在更辣的义气里。谢骓一直不怎么喜欢他,就像不怎么喜欢他带艺投师的双枪。他知道这才是他不如叶康宝的根由,因此他更加拼命练枪,拼命断案,拼命做好每件事。
结果他拼到了现在这种境地。
赵锏冷冷地把所有布条、绢条、棉条都编在一起,束成一条粗绳。捕快生涯带给他很多好处,细密的洞察力、遇事的决断力、面对危境的技巧与毅力。他把绳索一绺一绺编好,直至他需要的长度。
他要凭自己的力量离开这个笼子,外面就算漫天飞着刀子,他也得出去会一会。
他站起身,走到木桌边,上面散落着几枚蓝芒闪闪的玩意。他没敢直接去碰,用厚布隔着手,一层一层把它们包裹起来。他目光冰冷,就像把一层层恨意精心裹织在内,缠结成一个系着死结的布包。
他在木桌的一个抽屉里看到这些“箭头”。秦海西那天扔在里头,每一个都是从他身上取出,每一个都还残留着他的血和痒。他也不知为什么要把它们包起来,或者出于捕快的习惯,或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。
赵锏插好枪,提着绳索来到天窗下,手臂向上一送,长绳一如游龙蹿了上去,紧紧缚住窗口两根鸡卵粗细的铁柱。
牢里并无守卫。他清楚这种牢是内松外紧,真正的守卫都在重重坚壁之外。
他攀援而上,用绳子把自己牢牢挂在窗上,反手拔枪,开始用枪尾——而不是枪刃去锉削其中一条窗棂。他削得很稳,黝黑的铁柱“嚓嚓”作响,半天才下去一圈铁屑。
这条枪的末端形如龙尾,边缘参差,锐如鲨牙。本是用来对付敌手的刀剑,现在却当作钢锉。赵锏饥渴地吸着窗外的气息,那夜里仿佛饱含着她的味道,“嚓”的一声,急切的鲨牙反而把虎口扯开一条血口。
你在哪,我在哪。他狠狠把血吸掉。
铁柱渐渐露出惨白的内质,很快又被他的血滴淹成红色。屑末在窗根聚成小堆的时候,差不多已过了一个时辰。赵锏咬着牙,艰难地去锉另一条,最后已是汗透重衫,手腕也疼得要断掉了。
他插好枪,双掌用力,“咄”的一声轻响,以一股绵劲把藩篱齐根挣断。
月光洒满他身上时,已是深夜。
深夜的金陵城不再灯火旖旎,往日勾留不去的衣香鬓影,都随着乱局早早消失在街上。赵锏走在街头,周围都是黑的,这种深寂让他仿佛觉得,除了他,整个城都死了。
一种声响打破了深寂。一路明晃晃的灯仗,照亮了小半条街。人马嘶啸,就仿佛乱军杀进城里,在街上纵火劫掠。
他闪进一条暗巷,躲开那些灯火。
逃出密牢他才发现自己离竹斜街不远。他本想顺路去看看开阳楼,那晚的事就像做梦,他想确认一下那个梦,但是没等到那他就发现已经不用去了。
街口的牌坊下贴着悬赏盒入的榜文。
他冷冷地看着,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这种纸上,似有种莫名的惊宠。那影图画得实在不像,罪状实在浅陋不详,印鉴也压得歪扭难看,就像一纸诙谐的戏文。
赵锏渐渐醒悟有多少人想要他的脑袋。他这元凶一日不伏法,一日就没有交代,很多人都需要他的人头来堵住那些想说话的人的嘴。
现在要先知道她在哪。
就在几条街外,有个巷里的堂口,他决定到那先打探一下风声。赵锏匆匆急行,突然,迎面的一个拐角游出几条火把,有人大喝道:“什么人!不知道宵禁吗?”
明晃晃的灯火几乎一眨眼就将他迎头截住。领头的挑着一盏灯笼向他脸上一晃,霍然骂道:“是个乌衣小子,你半夜还敢出来?”
这些人衣甲鲜明,并非公门中的马快手,而是正儿八经的戍军。赵锏只好用手遮在眼前,被吓破胆似的颤声道:“各位……军爷,没办法,小人的老婆要生了,不出来不行呀,我得请婆子接生。”
“我管你接生还是接死,见一个抓一个!晚上还敢把脚丫子踩出门口。”那领头的猛然看到他背后闪亮的枪尖,不由变了脸色,“还带着家伙?来人!”
几根火把围向赵锏。
“军爷,咱和拔虎营也都有交情……”赵锏假装赔笑,蓦然身躯如箭,没等那首领发令,一肘撞向他的下颌,几颗碎牙和一小口血雨喷在照人的灯笼上。
他突出兵丛向前狂奔,“嗖嗖”,几声尖响划天而上,追兵纷纷放出响箭。他刚要掠向一片民居的房檐,身旁的街口铁蹄疾响,仿佛有大队军马冲了出来。
“我日你娘的,往哪跑!”只听一把粗粝的嗓子骂道。
一扇车轮大小的黑影撕起一声尖啸,拦腰斩来。赵锏脚下未停,反手抄枪。“当”的一声,间不容发之瞬将黑影挡下。然而,他仿佛撞在一乘疾驰的铁车上,巨大的冲力将他推了出去,结结实实撞在街对面的一扇门上。
这经历他曾有过一次。
一匹壮马随着一斩之威,直冲丈远,马势才停下。更多的马匹和追兵聚拢上来,刀光火影,把街上围成个铁桶。
“田大人!”赵锏冷冷地向迎面而来的壮马说。
马上的人似乎半天才看清赵锏,赫然吐出一句:“你还没死?”翻身下马,抢过一个灯笼,又在赵锏脸上晃了晃。田大人不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,仿佛一只明明拍死的苍蝇,又飞到了眼前。
赵锏没想到会撞在拔虎营的手里。他有种不好的预感,这把火到底把防军也点着了,现在的局势只怕比他知道的还要严重。他摸摸背后的门扇,掩得很严,就算想破门而逃也不那么容易。
拔虎营弩箭的那种毒,也令他不敢妄动。
这时,田开山做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。
身高丈二的武夫倒提一柄大斧,回身上马,向周围的兵丁挥手说:“撤、撤、撤……净给老子找事儿,赶紧往下条街去,今晚要巡城!别在这耽误工夫。”
对赵锏饿虎一般怒目而视的兵丁都有些愕然。然而军令如山,拔虎营的子弟向来指哪打哪,于是又分成两路,缓缓散出这条街面。
赵锏更加愕然,不知这位田大人又有什么花花肠子。田开山一勒马缰,咳嗽了一声:“哎,这天寒地冻的,街上连个人也没有,要找饭回家吃,要找人也赶紧回家。外面风大,全他妈是幺蛾子。”
说完,他眼中再无赵锏这个人,挥鞭打马而去。
赵锏怔立许久,才走出这条街。田开山的话仿佛充满玄机。他摸摸自己的脖子,这颗头怎么突然不值钱了,明明悬赏还在那贴着,田开山竟肯放过他。他迎风苦笑,自己到底不过就是个小人物,这风云里的老饕巨鳄都懒得用他塞牙缝。
他径直走进一条斜岔子,直抵朱雀桥的小街。
要找饭回家吃,要找人也赶紧回家。
田开山是在给他指路么?
十六 家
赵锏过了桥很远,才渐渐有种要回家的感觉。别管外头风雪多大,他总算还有个窝可以回去安栖。只要进了乌衣巷,外面那些人再想要他的脑袋,也得忌惮孙爷的脸色。
最重要的是她在家。
她怎样了?三天来都在忙什么?这些念头随着距离拉近更加放大在脑海。他隐然不安,仿佛觉得这段暂别会把他俩拉得陌生了。
十几条突然闪出来的黑影让他更加归心似箭。
一群穿着乌衣的子弟纷纷从路旁的暗影中掠出。这里离巷口的牌楼还有段距离,他们像是守在桥头堡的前哨,闻风而动,眨眼就出现在街上。赵锏有种见到自己人的喜悦。现在是非常时期,孙爷大概把附近的民居都买下了,用来安置兵马。
一个扎眼的身影向他叫道:“他娘的,是你小子啊!”
这声音听起来竟分外亲切,即使是糙骂,这时也觉得骂声里透着家味。那人掠到跟前,在夜里显出一张金发绿眼的肥脸。
“胡把头……”赵锏觉得自己应该更亲切一些,然而就像见到田开山一样,只说了仨字就词穷了。
“你小子上哪快活去了?”胡金狲迎上来,“这么多天不见人。”
“三当家在巷里吗?”赵锏的脸红了,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。
“在,在,都在家。”胡胖子似有些狐疑,瞅瞅他身后,“自己回来的?后面没跟着钉子吧?”
“没有。”赵锏淡淡地望着他。
胡金狲嘿嘿笑起来,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小气,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别怪我啊老赵,这几天巷里死了几个弟兄,咱都得加点小心,我可听说你干了件大事!你有种,连老杜都敢捅刀子……你是躲风去了吧?你回来早了,这事还没完呢。”
他头一回听胡胖子喊他“老赵”,这个词从叶康宝之外的嘴里唤出,让他有些不适。胡胖子或是想表达一下亲近,毕竟赵锏现在“榜上有名”了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这是黑道人别斤两的标准。尤其是捅在那种人物身上,自然就更令人刮目相看。
“走走,先进屋喝两盅,暖暖脚!”胡胖子搂住他的肩膀,压低了声音,“有些话我得跟你好好唠唠。”
“我先进去见见当家的,然后再说吧。”
“急什么,老大们都睡着哩。”胡金狲凑到他耳边,声音越发低了,仿佛有些机密的事不好叫人听见。
这一瞬间,胡胖子的呼吸又冷又扎入。
一种更冷更扎入的寒意突然侵入腰间。
胡胖子的袖口闪过一抹弯弯的冷光。他这一刀插得极快,左手搭住赵锏肩膀,右手拧刀直刺,面含堆笑,就像早巳排练好只等这一刻,把这一刀捅进去。
一刀得手,胡金狲缩腕再捅。他捅得快若电闪,要想彻底要命就要捅得彻底,一刀刺肾脏,第二刀肝脏,随后才是心窝子。这把弯弯的胡刀他早就得心应手,虽算不上什么正经刀法,却是简单有效。
然而他的刀没缩回来。
弯刀仿佛插进一块磐石,胡金狲的第二刀便僵在那里。
赵锏的腰间渗出一摊血,面色竟还平静。他冷冷凝视那张肥脸,目无疑怒,反而把胡金狲盯得不寒而栗。
胡胖子低眉看去,他的胡刀被二指夹住。赵锏将一只手反扣在背后,仿佛一直在那。刀尖还在体内,胡胖子却不知这是刚刺进去还是没拔出来。他一声厉吼,翻掌切向赵锏的脖子,大喝道:“动手!”
十几个乌衣弟子浑如梦醒,纷纷掏出家伙冲了上来。长兵器几乎没有,大多是羊角匕首、牛角尖刀、铁叉子或是三棱攮子。这些短家伙便于藏匿,出手快疾,一向为乌衣子弟所爱。霎时间,几条攮子刺向赵锏胸膛。
赵锏拔枪翻手,同时仍夹着胡胖子的弯刀。手指向外一送。胡胖子身不由己迎着攮子而去,“嘭”的一声,那肥胖身躯把几个子弟砸躺在地。一尾银龙嗥然划过,又是几个乌衣人躺在地上。
赵锎拔枪之瞬,才发觉自己原来和他们不是一路人。
几抹淡淡的血影在夜色里弥散。他一枪刺进一个乌衣子弟的膝盖,那人哀号着跪了下去,他顺势拔枪一抹,在另一个子弟脚踝划过。那人兀自提着刀子向前奔了两步,才被挑断的脚筋一头扯倒。
赵锏一脚踏在胡金狲胸前:“谁再动,我杀了他。”
他的后腰仍在渗血,胡胖子的刀刺进去不到一寸,然而流的血仍是不少,几乎把他的蓝带子染成了红色。
他其实并不知道胡金狲要出刀。
出于一种莫名的疏离之感,他在那瞬就像灵机突发。这也是捕快生涯带给他的好处之一,他并无意识,身体却已做出反应。即使只是那么短短的电光石火,微星乍迸,已足够救了他的命。
那些乌衣子弟都被同伴拖到旁边。赵锏并未痛下杀手,只是让他们不得不倒下。他用枪挑开胡金狲的衣襟,里面滑出一个扁平的银酒壶,几两散碎银子,一个小瓷瓶。
他把枪在咽喉上一逼,用目光扫扫那个瓷瓶。
胡胖子的脸登时扭曲了,连连点头。
赵锏挑起瓷瓶,枪不离喉,用另一只手推开瓶塞,倒出一枚乌黑的丹药。在掌心捻了捻,伸进自己的乌衣,“啪”,仿佛把一块膏药贴在伤处。乌衣子弟都随身备着上好的金疮药。一种骤然的深痛从腰间传来,他反而轻轻松了口气。
此时他心如止水,在家门口挨刀子,竟没激起一丝一毫的悲愤与怒火。他只是全身都浸在一种微绵的倦意里,就像喝了几个时辰的酒,酒劲早巳沉入骨髓,深湎在身体里了。
“为什么这么做。”他说。
“你自己知道……”胡胖子面如死灰,绿眼睛却露出一抹恨意,“你得死!你不死别人就得死!你害惨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!”
“我害了谁?”赵锏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丝怒意,“我害你?还是他、他、他!”他向周围指去,“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乌衣巷的事。”
“你捅了不该捅的刀子……更不该拖累别人,现在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挑起的,每个死人都是你下的刀,你把别人拉下水难道不该死?”
“我是奉命行事。”赵锏扬起枪尖,冷冷地说,“如果你觉得我该死,先去问问孙爷再捅我的刀子。”
胡金狲爬起身,又狞厉起来,用胡刀狠狠指着赵锏:“你不该回来,你回来就得死!找谁也没用。”
“我现在就要进去,”赵锏转身向巷口走去,“如果你想杀我就尽管来。”
“你见不到她了!”胡金狲忽然嘎声大笑起来,“你想找她是不是?你还嫌害人害得不够惨?”
一丝血气涌上赵锏的面颊。他停下脚步,盯着胡胖子的刀尖说:“这和她有什么关系?你想干什么冲我来,少扯别人。”
“装什么傻?都到这分上了谁心里都明白!”
赵锏陡然欺了上去,弯刀的刀尖几乎顶在他身上。他一把拧住胡胖子手腕,怒道:“把话说清楚!她怎么了?”
“就在巷子里……”胡金狲疼得鼻涕都要流出来,哈哈笑道,“可你见不到了,哈哈,你这个害人精,早晚和她一样过九刑……”
赵锏愣了愣,蓦然一种奇骇把他全身裹紧,头皮发炸,口舌发干,他猛地一拳砸向胡胖子:“你、你胡说!”
这一拳在激怒之下丢了准头,胡胖子就势一翻手腕,反而从赵锏手里挣出,骂道:“做了他!今儿谁砍了他的脑袋,谁就是蓝带子!”
条条黑影如乱箭一般射向赵锏,然而他眼中只有胡金狲,即使被两条攮子扎在肩膀,似也没有感觉。银枪穿衣而过,“嗵”的一声,把胡胖子钉在一堵墙下。他双眼暴睁,一字一顿地问道:“你、说、她、怎、么、了!”
“过九刑!”
赵锏一翻手,另一条枪也出鞘,银龙搅尾,几个乌衣人倒在他身后。赵锏狠狠揪住胡胖子的衣襟,把他一寸一寸从墙上拔起,双目霍然显出一种死灰色,又不由松开手,像是被胡刀剌中了一样,向后踉跄两步。
这一瞬五蕴皆空,他突然想摔倒。
胡胖子“哧啦”一声扯裂衣衫,从枪杆上挣脱出去。他和那些人一起把赵锏围住,然而一时之间,却没人再敢上去捅刀子。赵锏脸色狂乱,眼神狂怒,用一条枪把自己支撑在地上,这一刻的他诡怖得犹如刚爬出墓坑的恶鬼。
她……
他的海在过九刑。
一种声响号啸着,浩浩荡荡卷走了其他一切声响,一切都仿佛消失了。一张张脸在飞舞,梨花倩笑,倦海轻涛,霍然又眸如深雪。她在眼前竟然是那么远。
没人过得了九刑。
乌衣巷的最重的一条责罚,要的不是人的命,要的是人死了再活,活了再死。如轮回恶道,永无止境。 “你害惨了她。”胡胖子的声音似从一个遥远的世界响起,“我们都恨死你了!孙爷的女人你也敢动。”
孙爷的女人。
他像是一直把这事儿给忘了,他刻意地忘记了。
胡金狲忽然“啊”的一声长号,捂着脸仰天跌倒。
赵锏的拳头攥得雪白,他一拳打歪了那个鼻子。
“她是我的女人。”他瞪大眼睛咬牙切齿。
那晚海火龙鸣军帐里……
秦海西是他的女人。
赵锏无论如何都记得这一点。
他从墙上拔出枪,迈过胡胖子的身躯。他脸上露出一种快意的狞笑。这个身躯像条肥虫在脚下扭颤,快意得也仿佛在过九刑。
他提着两条枪,慢慢走向乌衣巷的牌楼。
不知何时,巷口涌现出更多的乌衣子弟。这边很窄,尽头很宽,乌影汹涌,就像要崩开堤口的墨海。巷内人头攒动,无数种闪着凶光的冷色向他张开獠牙,一头头猛兽都要扑出来捅他的刀子。
月色已尽,东方的尽头现出一抹白肚。赵锏静静站下,目光深远,仿佛已透过这片海看到深处的另一片海。 “我要从这杀进去。”他说。
十七 我要从这杀进去
赵锏从没想过,他这趟回家,竞仿佛要和此生决裂似的杀进去。
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这是当年和叶康宝饮酒时才会向往的事情。
他正在这样做。
一泼浓血喷在他脸上。他把枪从一个子弟胸口拔出,他从没见过这张脸,然而在这个凌晨,他杀了这个人。
末寒风雷最烈的一段变局由此开始。
赵锏倒提双枪,一头杀进入丛。银枪蓦然如龙翼一般在他双臂画出两个半圆,枪刃切进一群躯体—一几个子弟的脖子断了一半,血以奇怪的角度喷洒出来,脖子又像合盖的棺材缝把血挤成了一条线;其他人直接被切掉了半张脸,双手捧着藕断丝连的半截脸皮,惨号着撞在牌楼的柱下。
无数把刀子、攮子、长枪、朴刀向他一窝蜂杀来。赵锏在这一刹毫无杂念,专心杀人。不是他死就是他们死。
乌衣巷的子弟向来虎狼凶烈,街头打架街尾杀人,拼的就是一条命。鲜血激起更烈的号叫,霎时一把虎头大刀驾风劈下!赵锏急闪,然而周围全是密麻的凶器,无从存身,当当当当!短枪连磕大刀,锐如鲨牙的龙尾绞断刀锋,径直戳进持刀人的眼窝。左手枪向前疾刺,一瞬七枪,把几个冲到面前的子弟刺成了血葫芦。
忽然一把钩镰刀狠狠勾住他的腿胫,镰锋人体,赵锏顺着割劲向前飞腿,一条肉从他腿上扯下,他也一脚踢飞使刀的子弟。顺势抢上前去,在那人胸膛连捅三枪。
赵锏双目眦裂,双枪尽赤,鲜血已把乌衣都染透了。一具具尸体在他身后躺下,一条条血口在他身上迸起,等他能够感到痛楚的时候,他才发现已经杀进小半条巷。身后身前,墙下屋上,到处都有人出刀、惨号、栽倒。
他一脚踹开身旁的一道门,冲进一个院落——秦海西的院落。
他飞起一枪,把两个贴身而进的子弟杀在门下,推紧门扇,用枪支住门闩。他挪过一口用来救火的水缸,把门抵好,掠进院内的房门。
这是赵锏第一次进她的屋。
房里空冷,竟连一件家具都没有。满地青灰,一片残凉。他闻得出她的味道。就算他们搬空了她的屋子,可她的魂还在,清幽杳渺,缓缓依偎。孙孩大概是盛怒之下,连她的院落也毁掉了,这个想法让他更加惊栗,心窝疼+得要撕开了。她呢?
他把牙紧紧咬着,把疼紧紧按捺,拿出金疮药,给身上比较深的伤口上药。屋外的门轰轰直响,墙头也陆续有乌衣人翻上。他对着空屋,把一块块伤狠狠粘牢。
他不知道孙孩,他的恨意早已把那个“爷”杀成了齑粉,是怎样洞悉他俩的事情。在那样的密牢里,难道还有孙孩的耳目?他无法知晓,甚至这都无所谓了。他现在只有一念,救出她,杀掉那些折磨她的人,杀光所有与此有关冷眼旁观的人。
就算她变成怎样都好,仍是他的海。
赵锏冲出屋去的时候,几条汉子操着刀,从他身后的房顶蹿下,挥刀直刺!这也是几个蓝带子,手底都有两下子,雪亮的刀片裂开空气哧哧有声。赵锏竖起枪杆,“当”的一声嗑飞一把刀,枪尖直刺进一人下颌——那人不由张大嘴,一条舌头被刺入上颚的枪尖逼得老长。
更多的乌衣人从墙上和屋顶跳下。院门也被撞开,犹如杀红了眼睛的蚁群,刀光滚滚,直似要把这座小院也剁成肉泥。
他一枪把一个从墙头跳下的汉子挑翻在地,枪尖刺进那人的下身,鲜血向外狂涌。他顺势拔枪,从另一人手腕划过,被切开的血管先是抖了抖,随即才被破体而出的泵力摧出一泼血雾。
他向外急冲,突听见背后划过一道脆厉的风声。
尖风嘶号,仿佛从黑处扑出一只厉鬼,飞起鬼爪来掏他的心肝。他挥枪扫去,竟碰出一串玉珠连跳的声响,叮叮叮叮……就像那爪子坚如精铁,瞬间在他枪上弹指奏了一曲,竟把他的短龙枪弹得震跳如飞,直似要破手而去。
他大吼回身,双枪并刺,“嚓”的一声锐响,两条枪尖却被一只精光闪闪的铁手紧紧攥住。这双猛龙枪竟凝滞在空中。
一条颀长的瘦影像是被龙劲所撞,不由进出一声闷叹。
乌衣子弟在这一瞬都停下来,竟然不敢上前。仿佛那瘦影身上随时会迸射出要命的毒雾飞蝗,不由让所有人都瞪起眼睛,慢慢向后退去。
那人又进出一声冷哼,似要发力夺下赵锏的双枪,然而扯了两下,竟纹丝未动,不由站在那里嘎声笑道:“好硬的身手,孩儿哥果然没看差了人。”
赵锏一声未吭,双膀强拔,“锵”!双枪竟在那人手中划出一串火星,到底被他夺了回来。他甩甩枪上的血,银枪竟似暗淡了许多,仿佛被那只铁手撸钝了枪刃。
他紧瞪那人—一手长及膝,腰间赫然扎着一条紫色绢带。带子看着很旧,紫泽深润,仿佛多少旧血浸染成的陈颜老色。颀长的手臂有一只是铁手,精芒闪动,每个指尖都锐如鬼爪。赵锏不由轻喘了一口气,他大开杀戒,终于把大人物杀出来一个了。
“她在哪?”他直视着太史孤。
“你不需要知道。”太史孤蜡黄的脸颊慢慢裂起一丝干笑,他甩甩铁手,刚才那一夺似也动了他的筋骨,冷笑道,“可惜了,以你的身手在巷里多熬上几年,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才。可你实在太急,还想傍着女人上位,这就怪不得别人了。”
这时候,墙上房顶、院落门口,早已站满乌衣子弟,墙外伤者的嘶号,生者的悲泣,都在那一点一滴地响了起来,有近有远,由远到近,甚至远处还有火光,仿佛他们在把来不及收拾起来的尸首堆在一块焚烧。
“我没工夫跟你扯淡。”赵锏深深地吸了一口弥漫的血腥气,赫然裂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狰狞笑意,“你有两条道,要么带我去见她,要么死。其实只是一条道,最后不管怎样我都会杀了你,可在那之前我还得要你活着。”
太史孤显得有些惊讶,大概从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么狂妄的话。眼前的青年早已成了血人,都已分不出哪些是别人的血,哪些是他的。一直钝讷孤索的一个人,在一场屠戮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了,变成个嗜血的恶魔。
太史孤已经多年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。自从坐上“将军”的位子,功夫虽是没落下,但是那种左手拎着脑袋右手拎着刀子的生活,早已和他绝缘。这时突然有人在他眼前沥血狞笑,就像在讥诮他的老朽——他涌上一种强烈的怒意,猛然把手向前一挥!
“杀了他。”
十八 毒指与啄泥
乌衣子弟就像一片黑蚁从四面八方淹了上来。赵锏身如急箭。这瞬他眼中只有一个人,他的双枪在乱刀中笔直刺向太史孤。
太史孤挥手去掳那双银龙,他这只手,向来是对敌的利器,再快的刀剑被他抓住也只是条废铁。然而两条短龙倏然一分为二,一条锵然刺在他手上,另一条狞芒纵射,直刺他的胸口。
他不得不撒手飞退,这一退竟一退再退。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枪使得比剑还快。两条龙缩射如电,枪枪要害。太史孤的铁手恍如抚琴,叮叮咚咚上下飞舞,“嚓”的一声,竟被一条枪把肩窝开了条口子。
他大骇,猛然脚跟一绊,“啊”了一声,人竟仰天栽去。原来他被逼得一直退到秦海西的屋门,撞在门槛上。
突听一声脆响,三点精光在他跌倒之瞬,迎枪射去。
“咚咚”几声,精光把枪尖打偏了一寸。太史孤飞身弹起,总算是电光石火,躲开了这要命的一枪。
门外的人丛中蓦然发出两声哀叫,两个子弟倒在门前。
每人的脸上都钉着一点精光,一个在眼窝,一个在眉心。其中一个大声惨号,七窍中袅袅升起紫烟,眉心那点精光赫然炫亮起来,耀如小日。几乎一眨眼的工夫,连脸皮和脖颈都炽亮炫目,犹如日火灼烧,紫烟腾腾,顿时就看不见人了……
一个蓝带子骇然叫道:“他中了将军的‘日照’!糟了,没药可救了……”
太史孤射出的精光弹开枪尖,余威不减,迸射在他们脸上。
另一个人情景略好,只是面沉如水,隐隐透出一种明镜般的澄清。其他子弟去探鼻息,竟是连声也没吭,默默就把他拖走了。
赵锏骇然去看太史孤的手——那只铁手的指甲少了几枚。
他冷冷盯着那只手,太史孤也冷冷盯着他的枪。赵锏缓缓挪步,他也缓缓挪步。赵锏停在门前,忽如也被“日照”钉了一下,眼睛骤亮,盯着门楣再也挪不开了。
门楣上钉着一点精芒,仿佛一只幽蓝的蝶儿落在那。
这只蝶前尖后阔,尾如燕剪,看起来更像一枚箭头。
好毒的指甲。
赵锏忽然想起,她似乎讲过,太史孤的手是孙爷亲手打制的义肢。精巧如生。他也大概知道太史孤的厉害之处不在于身手,而在这只手。据说他的手每天都换不同的指甲:秋镶鹰钩,夏戴蝉翼,晴天日照,阴雨啄泥。这啄泥说的就是燕子。没人知道他有几种指甲,也没人知道这些指甲到底怎么回事。
他觉得体内某个部位又在痒了。
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啄泥。
赵锏目中一片寒凉,他的胸口也有一捧凉气,那是一包啄泥。忽然遍体的伤口都疼了起来,一跳一跳,就像一种莫大的伤痛,痛得内伤外伤要一块发作了。
“竹斜街,开阳楼……”他一点点把眼睛挪向太史孤。他的话像是一种问询,然而还潜含着一丝期冀。他希望太史孤听不懂他的话,他希望事情不是如他所想,这样他才能够情可以堪,不把刻在脏腑的旧疤挑翻。
太史孤“哧”地喷出一声,好似轻叹,好似不屑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的一块伤无声地在衣内迸裂。
“杀人偿命。”太史孤淡淡地说,“总要有人偿命。乌衣巷一向就是有人做也有人陪着死,不然这事儿过不了关。”
“为什么是我……”赵锏被一种绵劲压得难以喘息。
“你背景不好。”太史孤像是有些歉然,叹道,“你背叛师门,你杀老杜有动机,我们亲手把你的脑袋交出去。在一切还没闹大之前,也就把这事了了。可你没死,天下大乱,后面的事我们也管不了了。”
赵锏握枪的手微微颤抖,几缕新鲜的血液自枪杆滑下。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,不令伤口继续崩裂,面色惨白地说:“那她呢?她也知情?不……我傻了,她要是知道会一早告诉我,怎会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跳进去……” “她的确不知道。本来,这是给她的一个机会,可她没抓住。”太史孤怅然说,“孩儿哥没看差你,他一见你,就知道你杀得了老杜。你果然做到了。可惜……”
“可惜?可惜我没死?”
“可惜的是你。孙爷当初把你留下,本想重用你,但是你的背景不好,怎么也得锻炼几年吧?如果你老实做人,本来这事也不会派你去,可你把孩儿哥惹恼了。你胆子也够大,你不知道她是谁的人?你去打听打听,乌衣巷上下,全金陵上下谁敢多看她一眼?你以为你们俩像小两口一天到晚在巷子里逛,别人就没意见?你太不给孙爷面子,那就别怪人不给你脸。”
这时候,那些乌衣子弟都傻傻站在院里,也不知该听屋里的话,还是该掩上耳朵。
太史孤冷笑一声,向外一指:“瞧见没,他们都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。今天死了多少人?哪一个怂了?进了乌衣巷就别怕死,怕死就别进。就算派你去死,你就该死,可你干什么还活着?还有她……她也太不懂事,那天既然知道是我下手,还护着你,我不得已,只能让她把你带走,回来孩儿哥差点杀了我你知道吗?你要肯死,他们今天也不会死,金陵那么多人也不会死。你说你害了多少人!”
“我是该死。”赵锏的枪尖滴滴答答在脚下积成一摊血。他觉得百骸凄寒,身体里空荡荡得像是卸去了某种生气。只要他死了,没人知道他是奉孙爷的令杀人,动机也可以莫须有,为了钱,为了私怨……反正他只是个背叛师门的杂碎!
他这枚卒子,已早在开始那瞬就被弃掉了。
他微微拧着手里的枪杆,他的龙这会又粘又热,仿佛也流了一身的血。他伸手入怀,似想掏出那包啄泥,结果却掏出一张纸。本来是一张雪白的素笺,此刻也被浸染成点点红英的彩笺,倒像是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喷在上面的。
听话,在这等我。
乌瘦的笔迹透着血色。
他瞪着它们,心中更加惶怒凄楚。他终于明白,她才是怎样的艰难与煎熬。她无声地挡住风雨,苦苦要保全他,可能她已预见到最后会多么残酷。就那样坦然张翼,把他死死护下,哪怕最后她会身心俱灰。
那晚她把一切都给了他。
是怕来不及吗?
“锵”,一声微弱的戛响。
赵锏眼前一片灰霭,全然浸在一种支离的深痛之中。太史孤的铁手发出的杀声遥远得就像一点回音。
两点精芒,闪着两种不同色泽的奇彩,快似星电钉向他的脊背。
他仍然似觉未觉。
蓦然,门外一声啸响。一条炫亮的金光射进屋内,叮叮两声,把精芒打飞窗外。外面响起一片惊呼,乌衣子弟纷纷退避,没有一个人敢挡那“指甲”的锋芒。
赵锏猛然从灰霭中惊醒。
他眼中现出无尽的血色,提枪直刺太史孤。“锵”!太史孤狠狠掳住枪尖,然而这一枪蕴含的劲道沉如凶龙,推得他向后退去——“轰”的一声撞在墙上!
“咄”!一条银枪也钉在墙上。
枪杆上套着太史孤的肩膀。
他的铁手仍然紧攥枪尖。但是另一条枪笔直插进他的肩膀,把他钉在墙上。
“我有两条枪。”赵锏狞视那张在枪下扭曲的脸,寒声说,“你有几枚指甲?”
铁手也只有五个手指。
太史孤已秃的铁手铮铮作响,咬牙冷笑:“你不敢动我,我死了,你也活不出去,她也得死……”
这时,院里的惊呼声更加响彻了,仿佛那几枚指甲还在飞着,远还没到落地的时候。太史孤向外面厉声大喝:“来人!今天谁做了他谁就是三当家!” 一片惊叹响起,外面的人像是为这号令群情激昂起来。顿时各种声音响成一团,“噼里啪啦”,恰似风涛拍林大浪淘沙。
“想杀他?那得先问问我。”一人身影如风,穿门而入。
这个人穿着一身布衣,面带轻哂,清逸得完全不像刚从一堆虎狼中杀出来。他径直掠到屋内的一条木柱下,劈手将插在上面的一条颤如龙吟的金辉拔下。“铮”!在手上抖成一杆笔直的金枪。 “打仗亲兄弟。老赵,你来打乌衣巷,怎么能没有我?”
十九 大当家
叶康宝的衣衫也染了很多血迹。
只是他太清逸了,这些血染在身上丝毫不显得血腥,反而被布衣吸进了纹理,好似这料子就是粗青带血,布抹朱砂。
刚才一瞬,就是他的枪打飞了指甲。
他倒提金枪,走过来一拳砸在赵锏肩膀上:“你逃啊,你继续逃,你他妈把我的牢弄坏了,自个儿跑这来打仗?” “康宝……”赵锏痛得把牙咬得嘎吱响,他肩膀上有块伤被这一拳砸裂了。叶康宝上下看看他的血衣,不由拧紧眉头,哼声说:“你可真够意思,这么大事情也不知会我一声。你先把自己处理处理,我这有药。”
“唰”,他把金枪逼在太史孤喉头,冷笑说:“动静闹得太大,有人报了官,现在谁敢再动一指头,一律抓起来!你们还嫌金陵不够乱?想急着死我有的是勾魂令。”
赵锏拔出双枪,叶康宝甩给他一包药,逼着太史孤走出门去,大声道:“公差办案!擅动者死。不想活的都过来,想活的站那边,都给我靠墙站正!”
院落里的乌衣子弟面面相觑,将军被俘,谁也不敢妄动。虽然没“靠墙站正”,也都一个个慢慢向后退去。
赵锏踏出门槛,在叶康宝耳边低声道:“你带了多少人。”
“我。”叶康宝伸出拇指指自己鼻尖。
“就你一个?”赵锏骇然。他默默在伤口涂药,默默把那些血从枪上擦掉。不过也好,就算只有叶康宝,他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不是么,可惜没有酒,不然可以来几口消消疼,然后再杀个千里不留行…一
“哈,骗你的。”叶康宝打个哈哈,“我可不像你那么傻了吧唧、没心没肺。马快手都在外面,我能拿堂堂门主的命来随便拼么。”
说着,他伸手甩去,一条旗火“嗖”地蹿上天穹,在高空碎成流花。果然远方喧声四起,巷子外面似乎有大批人马踊跃欲动。
“这是第一道令。”叶康宝放开太史孤,冷笑说,“让你们听个响儿。第二道令可就没这么轻松了。如果我兄弟和我少了根汗毛,咱今天就玩场大的。”
“大?有多大?”太史孤似乎并未怎么惊惧。即使肩头那个血洞汩汩冒血,他眉毛也没皱一下,像个临危不乱的将军那样冷笑,“乌衣巷一向不怕事大,再大事也有人陪着死。我劝你一句,要么赶紧走,要么八扇门又要换门主了。”
说完,他竟踏进入丛,头也不回地去了。
赵锏挺枪欲追,叶康宝却把他拦住,眯起眼睛,瞥着那颀长瘦高的背影叹了口气:“算了,把你救出来就行了,今天还没到算总账的时候。”
赵锏愣了愣,忽然闷不做声地在院中找了块青石,蹲在那就着血磨他的枪刃。那些子弟仿佛一眨眼,也各自退去,竟把这座空院留给了两人。
“知道吗老赵……”叶康宝盯着他的后背,仿佛惋惜那件已经染成紫红的乌衣,叹道,“还好你今天是来打仗,如果你是来卖命,我就杀了你。”
赵锏把枪磨得“擦擦”响,蓦然,两尾银龙在他手上一阵翻舞,又和从前一样龙牙雪亮了。他站起身,回望叶康宝,只说了两个字:“再见。”
他没出院门,反而蹭地攀上墙头,似乎就要翻墙越脊而去了。叶康宝在身后忽然大叫道:“你干啥去?我告诉你你可别闹了,再闹我也救不了你!”
“你现在是门主……”赵锏立在墙头,目光远渺,“有些事不便牵涉。而我,有些事却非做不可。你走吧,远远的,今天这档子事不该把你扯进来。”
他双枪一振,就像是驾着两条银龙而起,血衣如旗,掠向另一个深院。
“老赵!老赵——”叶康宝的呼喊一下子遥远起来,仿佛瞬间天人已隔。
赵锏目色决绝,在一座座毗邻的院落中翻墙越脊。这时的乌衣巷忽然尘嚣尽止,不闻喊杀声,也没有一个乌衣子弟再扑出来和他拼命。似乎刚才一场血战,已经杀光了所有人的胆气;似乎乌衣巷的各种带子都沿着暗道遁去,只给他留下座空巷。
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。
当他越进乌衣巷中最大的那座院落,一种雄健的响声开始回荡。在这座谢骓的祖宅——乌衣人的帅府中,一下一锵,带着一股浑然不羁的烈气,慢慢在院中、巷子里轰鸣开来。已是大亮的天色也在这时黯然缩敛,把铅色的沉云渐渐堆压在乌衣巷当空。
当炉。
乌衣巷的大当家在打铁?
赵锏跳下最后一处屋檐,这间院落比他想象的还大,周围的置局极为简素。石板铺院,无花无木,只有一杆黝黑的旗斗立在院庭当间。斗上无旗,顶尖陡耸,浑似一杆铁枪直插天穹。一阵阵灼人的炽气随着锵声扑满院中。
院角有座小庐,上铺铁瓦,下倚铁柱。门口一口炭火熊熊的铁炉。炉前一座铁砧。一条大锤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坨在上面抡打得星花四溅,不时飞迸出一簇簇尺许长的火花,铿锵灼目,赛似霹雳。
这情景仿佛是个铁匠铺子。
抡锤的背影很瘦,比太史孤还瘦。但是没他高。并未穿乌衣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褂子,袖口卷得老高,露出的双臂也是极瘦,黝黑得像铁柱。这双手臂抡着大锤,每一下都沉狠简绝,就似早已计算万遍,每一锤都是同样的力量、角度和轨迹。
赵锏慢慢走到铁匠铺子前,凝视那背影。这个时刻他曾许多次暗中期盼,梦中梦见,不过那时都满含着敬畏与惊喜,而此刻真到了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,他反而平静如水,甚至连一丝兴奋都没有了。
不知这时他冲上去,能否把这举手之间霹雳四溅的背影杀在枪下。
“她在哪。”他直视那背影说。
“你永远不会知道。”这个声音没有赵锏想象的那么威沉,平稳寻常。
“哐当”,乌衣巷的大当家把大锤随便抛在炉前,从旁边提起个铜壶,咕咚咚就着嘴儿灌起了水,用袖子抹了把汗,就像个极普通的铁匠扇着风转过身。他看去还不算太老,乌发高颧,鼻峰如削,面色乌黑,渗着一层亮汗。
赵锏没感到逼人的杀气或是威逼的霸气,唯一吃惊的是他的长相,没想到乌衣巷的大当家会有一双碧亮的眼瞳,绿如寒潭,澄如鹰眼。他记起大当家祖上有一位有名的“碧眼贼”,也是这样天赋异禀。
毕竟大当家叫“孙孩”。
赵锏盯着那双碧眼,这时才有些明白乌衣巷为什么会有很多西域人。就算孙孩不是西域人,身边有些相近的颜色总是件亲切的事。
“我来有两件事。”他直视着那双眼睛,“第一,我要带她走。第二,我要告诉你她是我的女人。”
孙孩碧亮的眸子不由向赵锏扫了扫,无恨无怒。他拿起壶再次灌水,上上下下把眼前的青年看了个透,竟然笑道:“有种。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,这小子有种。你背叛师门,还敢偷了他的枪来投我,现在这年月,这种人不多了。”
“我以为你会死在乱刀下,”孙孩继续说,“可你还是来了,到我跟前跟我说这种话。就算你师父活着时也不敢,死了更不敢!谢王孙没有眼光,不懂识人。”他最后露出一丝不屑,也似一种赞赏,对赵锏的赞赏。
“他已经死了。”赵锏很淡然,但是话很重,“如果他活着,你的手就伸不出去。就算他不会识人可他会看人,他会看穿你的手腕,如果他活着金陵就不会乱。”
“你一点都不了解你师父。”孙孩露出一些惜色,“他和我是一种人。可惜他没看到今天这场乱,不然会和我一样快慰。”
“快慰?”赵锏腾起一团怒火,“你知道死了多少人?今天的昨天的,巷里的外面的,多少人死在你的‘乱’里!”
“人死即输,他们输了,出局了。火中可以取栗,乱中可以摸鱼。金陵需要一场乱来洗洗牌,把该死的碍眼的或是不肯听话的踢出去。然后坐下来分鱼吃栗子。本来你最后也会有份栗子吃,可惜你没吃上。”
“我不想吃。”赵锏慢慢喘了口气,“我只要她。”
“就算她死了残了瞎了聋了瘸了哑了,你也要?”
“你……”孙孩的这句话让赵锏在瞬间方寸一乱,无数种不祥的念头浮涌出来,像各种攮子刀子割他的肉,剜他的心,忽似他也沉溺在一场“乱”里。身上各种伤又开始流血,流光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。
“她在哪!”赵锏嗓音淬血,疯了一样挺枪刺向孙孩。
“嘭”!赵锏仿佛被一头大象撞了一下,银枪几乎脱手,身体不进反退,被一种沛然浑厚的力量推出丈远。
孙孩把一条大锤又扔回炉旁。
“你还没到死的时候。”乌衣巷的大当家淡淡说,“我说了,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哪。这是你的命也是她的命,相信我,你俩从此天人永隔了。”
赵锏狠狠瞪着他,然而心底却无比奇骇。孙孩在那瞬提手一锤,轻描淡写把他打了出去,从容信手得就像在打马球。田开山的力量他也领教过,那顶多算是横勇,哪有这般沉如龙象,浑然自若。
“她在哪!”赵锏出枪、再刺,“当当当当”,一连串打球的声音。每打一次,他就退一丈,旋即再冲——又退,直至最后他没了力气,“锵”!他将一枪支在地上,不令自己摔倒,大口喘息,脸上有些猩红的痕迹。那是他的血。
“她……在哪……”
孙孩的脸色惊诧起来,似没料到这个全身浴血的小子如此“有种”。他的碧瞳闪闪变色,似痛恨,忽而又似惜憾,最后终于向炉火中狠狠啐了口唾沫。
“好,算我怕了你。你真想知道?那我告诉你,她死了!灵柩都已上了船,运回海外去了,远海极西,好几万里,你今生连她的墓碑也休想见到一眼了。就算你出海,你也到不了那个地方,就算到了,也不知她骨灰在哪。这就是你的命。”
“锵”的一声,那条枪终于支撑不住他的身体,赵锏狠狠摔在地上。
石板是那么冷。
他的脸颊被血烧得滚烫,石板却冰得像一把刀,一刀杀光了他所有的思忆与存冀。他仿佛也死了,寄留在躯壳里的魂无非在等一条足以飞去的伤口,也奔向远海。
“我……杀了你……”他的声音像在磨枪。
孙孩冷冷盯着他,目中并没有怜悯,却也没有一丝快意,仿佛这结果,也已超出他的预计。他操起一条火钳,从熊熊的炉火中又夹起一块赤红的铁坨,抡锤狠狠地铿锵起来,似乎想把这点不愉揉进铁里,锻成钢汁。
忽然,他嗤笑一声,眉目不抬,铿铿锵锵地说:“来都来了,为何不进来?堂堂一大门主,还不如背叛师门的小子有种。”二十我生重来枪
院里的火气凝滞了一会,门慢慢被推开。叶康宝提着一杆辉芒闪耀的金枪,走进院里,看上去还很从容。
他走到赵锏身边,拼命把他扶起。看到他浴血之状,眉头紧皱,张张嘴,却又咬着牙把话咽进肚里。
“我今天来,”叶康宝冷冷望着炉火旁那个人,“只是想把他带走。他要谁我不管,可他我要定了。希望大当家给个面子,不然都不好收场。”
“呵,又来个要人的。”孙孩继续打铁,低声讥诮。
叶康宝盯着孙孩,紧拖赵锏的手臂,似乎就要这样把他带走。然而赵锏的脚步仿佛钉在了地上,他一点点,掰脱叶康宝的手指,用一种异常冰冷的声音说:“你走吧,康宝……还有许多事等着你,不该拖累在这。而我,还有件最后的事没办。”
叶康宝愣了愣,猛然揪住他的衣襟,恶狠狠地说:“你傻了吗?我是在救你。我知道你想什么,但我不许你那么做!一切过了今天再说!”
赵锏无声地望着另个方向,就似全没听见。他瞪着那炉火,眼神仿佛就可以把它吹熄了,冻灭了,将一切化为灰烬。
“你刚才就该跟我走。”叶康宝哼了一声,“我告诉过你那女人你碰不得,沾上就没好结果,为那样女人不值——”
“你走吧。”赵锏呛声打断他,“兄弟一场,我不想揍你。”
孙孩打铁的声音骤然急促起来,“叮叮当当”,仿佛俩人吵了他的雅兴,终于不耐烦了。他把几块铁坨打成一条,越敲越长,霍然——“锵”!一串炽亮的火星迸如霹雳,直似他人锤如神,终于锻出一条骇雨惊云的闪电来了。
“哧”——孙孩把锻物扔进铁槽。这槽子长比马槽,满盛着蓝汪汪的浆液,似水又油。登时槽子里青烟腾腾,仿佛他在给闪电淬火。
焦烟散尽的时候,孙孩伸二指在槽子里一钳,向上挑去,哗啦一声水油溅射!一条乌油油之物犹如乌龙出水,眨眼跃到他掌中了。
这条龙鸭卵粗细,表面犹有锻痕,浑似一杆铁枪。
这一刹,赵锏和叶康宝都瞪大眼睛,震愕惊骇。他们终于想起孙孩为什么要在这打铁了。乌衣巷的大当家有一奇癖,每次使枪,用完必毁,他嫌杀过人的枪有血腥味,于是连血带枪把它毁掉,直到下次杀人时才会重新锻制一杆新枪。
这枪亲手锻来,亲手毁之,都是同一块铁胎。每次都历久恒新,往复重生;每次都是一样分量,分毫不差。没人知道他究竟毁过多少条枪,就像不知他杀过多少人。
他的枪就叫做——我生重来枪!
乌衣巷的大当家今天要杀人了。
孙孩把枪掂了掂,就用他的布褂子擦拭上面的油液。其实这条枪还只是个胎形,粗粝无比,前端勉强是个枪头形状。然而浑若天工,粗犷苍莽,仿佛是自然造物。他拿在手里就像在给刚降生的儿孙洗澡似的,蔼然含笑。
他擦干枪体,随随便便提在手里,蓦然眼神如电,射在叶康宝脸上,仿佛他开炉锻铁,挥汗如雨,只为等待这一刻。
“本来我可以给这个面子。”孙孩挥挥铁枪,淡淡地说,“可现在不行了,你大兵压境,他杀我子弟,如果我让你们这样走了,我就不叫孙孩。”
“别忘了整个八扇门就在外面……”叶康宝脸色隐然欲青,这大概是他当上门主之后,遇到的最大一次挑衅。
“你不是谢骓。”孙孩这句话依然很淡。仿佛在他眼里,谢王孙才是“整个八扇门”,如今已没了对手,八扇门也就不整个了,也不过成了一张吓人的纸。
“你早该来了,我一直在等着你来。”孙孩瞄瞄叶康宝的脸色,像是带着惋惜似的叹道,“我看错人了,我以为你是个人才,可你跟你师父比那还真差不是一截。”
“他是他我是我,我未必对付不了你,你也未必对付得了我。你想跟公门开战?那你以后在金陵也别混了……”
蓦然,“哈”的一声轻叱,在水槽旁持枪谈笑的孙孩手臂一展,快似眨眼,那条我生重来枪已是扎向他的眉心—一叶康宝猝不及防,人向后仰,手中金枪迎了上去,枪尖对枪尖,“铮”的一声撞在—起。
顿时他手里的金枪弓如曲尺,他一声惊喝,连人带枪弹了出去,犹如被弓弦崩飞,人似急箭蹿出数丈,才砰然扎在地面。
大当家在这一瞬收枪而退,就似从没出手一般又回到槽旁。
“你不是谢骓。”孙孩再次这么说,仿佛刚才这一枪只为证明这句话。“如果是他,退的反而可能是我,你这一截差得还真够远。”
叶康宝“嗖”的一声又弹了回来,面如青霜,冷笑说:“好……好!我本来还有许多顾忌,不想今儿收拾乌衣巷,这样看来,这一仗是不打不行了。”
他的手向上甩去,一颗磷辉隐隐的弹丸在他指尖弹眺欲出。
然而,孙孩的铁枪已是霹雳一样迫了上来。“叮当”两声大震!铁枪却被一双银枪给架开。赵锎替他接了这一枪,双臂铮铮直响,胳膊上的几条伤口同时迸裂,一串浅浅的血迹像一条线洒在地上。
叶康宝来不及发出令号,手中金枪忽如活龙腾跃而去,直刺大当家持枪的手腕。这一刹,赵锏的银枪亦如猛龙发作,与他一左一右,两尾短龙号啸着直插孙孩的胸膛!然而金龙银龙却在一条苍影中砰然而止,活势变成死势。两人不得不回枪急撤。
那条苍龙信声一啸便把两人击退。
孙孩的铁枪乌中透紫,如有灵气一般雷吟隐隐。淬血的铁胎经过无数次重锻,色如乌枣,老而弥坚,就像是附着无数死魂那样煞气滚涌。这时他挥动起来,完全不像在施展枪法,信手挥扫,长开大阖,倒仿佛使着一杆乌油铁棒。
忽然他动若雷霆,铁棒又变成一条大锤,横敲纵击,叮叮当当地在赵锏和叶康宝的枪上打起铁来。每声发出,就把两人的枪砸得矮了一寸,猛然铁枪一声雷吟,轰!炉前旋起一团黑烟似的涡流,赵锏和康宝如被暴雷所炸,一左一右飞了出去。
“嗖”的一声啸响,叶康宝在这一瞬终于甩出旗火,一道流光直蹿天空。
刚才那瞬,孙孩的“刚极至阳气”灌注枪身,猛然崩发。这口烈气独步金陵,发如雷霆,连刚刚锻造的铁枪也崩开一层黑屑,炉灰星火,一同卷在一起,直似苍龙打了个喷嚏,一股莫大之力把两人也像铁屑似的迸飞。
叶康宝发出这第二道令,在天空渐渐流逝。
他金枪拄地,眼神像刀子一样狠狠插向孙孩手中那杆铁枪。他嘴角竟有一丝血迹。这我生重来枪,几乎在一爆之际震破了他的肝胆。一口炽烈的气息兀自在脏腑之间盘旋回荡,仿佛一尾杀进身体的劲龙,令人不能自持。
他像是第一次明白,乌衣巷的大当家是有多么可怕。
谢骓已去,谁还笼得住这只苍龙在握的翻云覆雨手。
二十一 谁敢长缨在于
大当家携枪而立,似乎刚才这一枪才刚刚到了点火候,双目微哂,漫然地望着天空中,开花散叶的旗火。
院外一片宁寂。巷外也是一片宁寂。
没有一个乌衣子弟赶来助战,谁又能助得了孙孩的战!刚才那些在巷外人马嘶啸的马快手也都没有动静。仿佛刚才这一战的时候,已经另有奇兵袭杀而至,把“整个八扇门”都斩在巷外,连一丝渣末也不剩。
叶康宝隐然觉得,他似乎成了一支孤军。
他脸寒如雪。他并不像赵锏伤痕累累,但是此刻,仿佛有无数条伤口暗中迸裂,在偷偷流光他的锐气。
“看来你的令不灵了。”孙孩淡然说,“这就是你和谢骓的差别。就像现在,我的人说来就来,死也来。你的人让来也未必来,没人敢来。”
叶康宝的袖子一动,一颗磷火弹丸又在指间跃跃欲出。
“你可以再试试。”孙孩轻哂道,“我也想看看,到底是你的令好使,还是三法司的文书好使。”
“三法司?”康宝的脸色变了。
“无非就是一纸公文。外面的都是公人,你觉着他们听你的话更多些,还是朝廷?假如谢骓在,那自然不可同语。但你不是他。其实也没什么大事,这文书不过是诫令他们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,别在这滋事!”
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。这种话更应该是公门中人训斥街头痞子所说,这会儿却相反了,仿佛大当家暗中翻云,已把世事都翻了个底儿掉。
赵锏的脸色也变了,他隐隐觉得一场恶变正在发生。孙孩这样淡定,就像早已料到,就像早欲取之。只等他们两个杀到面前,然后再亲手杀之,亲手取之。他不知这件事的背后有枚什么果子在等待摘取,然而,他忽然觉得已临绝境的已不是他一个人。
“要打仗,先谋局。”孙孩睨着叶康宝的金枪,“你的仗打得一根筋。你可知你在这的时候,我的人在哪?”
“哪……”叶康宝紧紧捏着那颗弹丸,这枚旗火突然沉重得要滑脱手去。
“在你几个心腹的家里。”
“你——”叶康宝露出几分惊骇,他当然懂得孙孩这句话的含义,“你早知我要来?不可能,我是临时得信,临时发兵,你怎么可能知道……”
“我不需要知道,我只是早在等着你而已。他们—一包括你住的地方一早被盯死了。架在脖子上的刀,再加上三法司的文书,现在你该明白,你的人不会来给你卖命了——这就是你的命。”
这就是你的命。
他已是第三次这样说。他在说这种话时神情都是一样的,稀松寻常不带火气,仿佛把盘中的几枚败子拂去那样轻淡不屑。
“那又如何……”叶康宝冷笑起来,“你以为这就赢了?就算我一人在此,你能把我怎么样?老杜一死已经天下大乱,我要是有个长短,你更过不了关,三法司也保不了你。”
“乌衣巷一向有人做也有人陪着死。”孙孩扫了眼赵锏,淡然说,“没有过不了的关,你的命也不过如此。”
赵锏默默摩挲枪杆,他的枪这会终于冷透了,一种寒意由着手心慢慢爬进身体。他发现叶康宝的耳尖在隐隐颤抖,叶康宝在某种时刻才会泄露出这种隋绪——惊怒。
“今天八扇门又要换门主了。”孙孩冷冷地叹了口气。
赵锏涌起一层深骇,他猛然恍悟孙孩今日在这锻枪待战,一直待此一刻为的是什么了。他凛然提枪,上前一步说:“你想动他,先要了结咱们的事。”
“你以为他今天来只是为了你?”孙孩看向赵锏,“他早就想来了,只是苦无机会,今天恰好可以冠冕堂皇地来。如果火候刚好,大可一举发兵扳倒乌衣巷。可惜时不待他——他不知道我早在等他了,等得我都有点上火,喝了好几天的凉茶。”
他提起那只铜壶咕咚灌了一口,把铁枪往脚下一磕,忽似神清气爽,百火尽消,大笑道:“来吧,今天就把新账老账一并算个清楚,别耽误我分鱼吃栗子。”
“这事与他无关。”赵锏把双枪交在胸前,横眉说,“事由我起,我自己了结,你让他走,我来和你算账。”
“你错了,”孙孩冷冷说,“这事他一早就有关系,从他坐上门主之日,从谢骓死的那天,他就已坐牢了关系。你看看他手里的枪,难道还不懂吗!”
突听一声怒喝!叶康宝如弹龙般射了出去,手上的枪赛似金电,刺向孙孩。他这条枪翻腾天矫,忽而笔直如杆,忽而曲若游龙,时坚时绵,曲直自如。一尺多长的三棱枪尖狭长凶锐,恰似一条龙舌,锋芒吞吐锥人。
孙孩并未出手,仿佛特意让他展露枪法,蓦然苍龙一啸,“嘭”的一声,把叶康宝连人带枪撞出七尺。“锵”!他的我生重来枪竟迸出一声剑鸣,仿佛这枪又化作一柄乌剑,乌涌的煞气拨开龙舌,直刺叶康宝的胸口。
“轰”的一声震响!一尾银晃晃的短龙撞在铁枪之上。赵锏在间不容发之瞬,把一条银枪脱手掷去。人也随枪而去,他操住飞枪,双枪架住苍龙。忽然之间,胸前的几条血伤迸起一片血雾,仿佛被重压激破。我生重来枪的威势浑如山岳,把他连枪带人一同压倒下去。
他奋力将铁枪绞住,回头大喝:“快走!”
叶康宝震愕了一瞬,赵锏又吼道:“还不走!”
嗓音嘶烈得像要劈开了。
孙孩单手操枪,黑瘦的臂膀微微用劲,铁枪锵然锉响,又把赵锏压得矮了几寸。他并未趁势猛下杀手,反而冷冷睨着叶康宝,似要看看他是怎么个走法。
叶康宝面色煞白,蓦然——“铮”!人如弹龙一般向孙孩射去,金枪在一瞬间摆头七刺,锐芒闪闪如金龙咬牙,疾刺孙孩的太阳穴。
孙孩伸起二指,迎着枪尖叮叮疾响,眨眼之间在他枪上连敲了几指,竞把那凶牙弹了开去。他一拔手腕,铁枪脱出赵锏的双枪之间。如一尾脱束的苍龙,嗥然一扫,又把两人逼出丈远。
“看不出,你还算是有几分义气,”孙孩把铁抢指向叶康宝,“就冲这,今日我必厚葬了你们俩。”
赵锏和叶康宝遥距数丈,两人身上都缓缓升腾着一种隐隐的白气。刚才这一瞬之拼,已让他们汗冲发尖,仿佛力战了许久。
这时候,这座庭院的外面传来衣角掠动的声响,似有大批乌衣子弟在院外聚拢。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走进来一个瘦高的乌衣人。
乌衣巷的紫巾将军太史孤。
他恭谨地站在门口,远远地说:“孩儿哥,三法司和监察院的人都已经安排下了,只等你去。”他扫扫院里的两人,又说,“或者还是我先去应酬下?孩儿哥一会完了事再去也不迟。”
他丝毫没有要助战的意思,甚至也没打算观战。大当家院里这两个人,仿佛不过是尚未埋葬的死人而已。
“你去就行了,告诉他们我今日有事不便待客。”孙孩想了想,又说,“吩咐外面的人,只要他们没出这个院,谁也不许出手!”
太史孤出去的时候,院门的缝隙中现出一片隐隐的寒光。
“你……原来你早有筹谋,”叶康宝喘息着,幡然泛起一阵悔意,“我中了你的套,你用他来引我进乌衣巷?”
“就算他不来,你早晚也要来。你不来你就睡不踏实,现在好了,以后你可睡个安稳觉,万事无忧了。”
“你想吞了八扇门?”叶康宝蓦然觉得百骸奇凉,“……这胃口未免太大,你只是个痞子!难道还想当八扇门的门主……”
“谁当门主关我鸟事。”孙孩像个“痞子”那样把一口唾沫啐在脚下。
“这事你不必操心,三法司的司卿、监察院的御使,还有些八扇门的人,此刻便在巷外的一个酒楼里喝酒。和我的人喝酒。他们已在筹算着推举下一位门主了。哈,如今八扇门也没有人才了,杜轻诗死了,你今天也死了,谁当门主又能如何?”
孙孩烈声一喝,铁枪击向叶康宝。这一击无招无式,全凭一股烈气灌注枪身。铁枪轰鸣如雷!又迸开一层黑屑,铁龙喷云似的卷击而去!
叶康宝在一瞬间把金枪迎着铁枪一抹,枪颈曲柔如龙,绕着铁枪卷了几个圈子,蓦然一缩,犹如一条金龙缠上铁龙。竟然接下了这一枪。
铁龙的烈气砰然炸裂,登时把他向后推去。他想以绵劲去克那刚硬的烈气,然而身不由己,反而被铁枪锁住。他厉声大喝,头顶腾腾蒸开一片白雾。
这瞬间,赵锏的双猛龙飞枪也啸然杀至,枪如龙翼,画出两道银圈,如剪钳一般剪住铁枪中段。他们一个锁龙头,一个夹龙腰,然而双双被铁枪撞得向后退,两人三枪,竟然挡不下这一枪的威势。
“轰“的一声震响!两人撞在院墙上。
赵锏和叶康宝同声大吼,双膝欲折,想退不能,想收也不能,直似被苍龙紧紧缚住的两头小龙。赵锏的血伤齐声迸裂,散起一片血雾,连叶康宝也被染红了。
这一枪,烈如炸雷,仿佛要把他崩毁一烬。
远处蓦然传来“哗啦”一声急响。
赵锏在这一瞬嗅到一丝遥远的味道,他心头微惊,迸流的血霍然涌得更猛了。
一尾锦色斑斓的彩龙也卷在铁枪之上。这尾龙神秀隽丽,光华清远,就像是来自岛外仙山,远海极西。
“你要杀他。先杀了我吧!”这声音听起来竟然是那么远。二十二亢龙有海
叶康宝把金枪狠狠在手间一拧,攥得死紧。
二指粗细的枪杆仿佛是金丝绞着黄藤扭成,环环相错,拧麻花似的束成一条笔直的枪杆。枪颈无缨,系着两条金穗。
销金锥。
他 提着销金锥,目光惊异地落在远处。其实也不算远,还不到一丈,但是她立在那,秀色悠旷,在眼前竟然是那么远。
秦海西的乍现,让孙爷不得不收起那条铁龙。
她急忙给赵锏的伤口止血,眸色又青又白,清削的面颊仿佛更加消瘦了。可她一声未吭,默默给他上药,撕下衣袖给他把伤扎好。孙孩就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盯着她,她却全似不怕,此一瞬手中只有赵锏,眼中也只有赵锏。
赵锏默默望海,神情静好,无喜无惊,平静得就像潜龙归水。这一瞬他眼中也只有她。伤和血,人与物都仿佛不在了。
孙孩冷冷盯着秦海西,目中陡然现出一分恨色,冷冷说:“你几时下的船,这时你本该出了东海了。”
“早下了,只是来晚了。”秦海西也冷冷说。
“太史孤他……他竟敢违命?是他解了你的‘归思’?”
“我是不是该谢你饶我一命?”秦海西并未理他的追问,淡淡说,“你能高抬贵手,就这样把我驱出金陵,还送我回家。可你忘了,我早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,回去还不如一死。”
“我是在保你的命,不然跟手下没法交代。”孙孩冷哼说,”你太不识时务,他们见到你,就知道你没过九刑!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么。”
秦海西却不看他的脸,继续给赵锏擦拭他脸上的血痕。
赵锏紧紧攥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中了毒?”
“还不算太毒……”她用手指按按他的掌心,似要他安心,“和你中的毒比起来,简直不算毒了,只不过一梦三年,醒来就到家而已。”
赵锏没再深问,只是深深地看着她。他知道,那和啄泥、日照一样,又是太史孤的一种指甲。
“你不该回来。”孙孩捏得铁枪铮铮,寒声说,“你回来,我就只能下九刑。你又何苦?我既然已送你走了,就是今生也不想再见到你,也不想你见到他!可你干什么非得回来受这份罪?非逼着我拿你示众立威不可?你这是何苦!”
“因为他在这。”秦海西只说了五个字。
孙孩的脸泛起一种紫气,乌中透紫,比他的铁枪还要深重。即使刚才一战,那样霸烈如雷,他也没曾真正怒过。此时却仿佛体内的烈气被点着了似的,默默腾烧。
“你真是不听话。”秦海西像是没有看到一样,和赵锏说,“我要你等我,为什么不等?我只是被送到船上了,只要我醒了就会去找你,那时想去哪就去哪,没人知道我又和你在一起了。你这一身伤,你知道多让人心疼?万一你死了呢?那我又该怎么办。”
“我等不了。”赵锏只说了四个字。
“哼!”孙孩脸上的紫气益盛,似是再听不下去两人的话,他把话硬硬地从牙关中咬出,“回来也好,回来受刑,回来领死!这都是自找的,怨不得我了。”
“我回来,就是要和他一块走,我既然敢来,就不怕死。我连死都不怕,还会怕你吗?”秦海西的眸光隐青如雪,直视着他说,“本来我一直念你对我有恩,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,可我也不想任人宰割。”
她把手伸向叶康宝:“借你的旗火用用,我来得急,忘带了。”
叶康宝怔了怔,把那枚磷火弹向她抛去。他们相隔丈远,那枚弹丸飞到一半,孙孩已是怒喝一声,把铁枪扎去。然而她手中的十节枪如彩龙掠起,她的枪比铁枪长出近三尺,灵躯一卷,已将弹丸弹向天空。
磷弹直啸而去,在天空中爆裂。流光飞泻,仿佛比刚才的旗火还闪耀几分。
孙孩不由停下铁枪,凝视天空,似是想看看这枚旗火,又能怎样和他相抗。
远方隐隐传来两声闷响,殷殷彻耳,听上去竟似两声炮响。犹如回应那枚旗火似的,回荡许久才消逝。
孙孩面色微变,他听出,这是城防戍军的石炮。
“拔虎营?”他冷笑说,“呵,好大阵仗,你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想炮打乌衣巷?别忘了这里是王城,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。”
“你谋逆作乱,私藏刀兵,就算炮打你又怎样?不过是讨逆。”秦海西振振有词,就仿佛早已拟好了折子,“本来我是不想这么做,可你逼我到这份上,我只好先保住这个脑袋再说!”
“拔虎营会听你的话?”孙孩目光炯炯,盯着那炮响的方向,“我不信他们敢大举发兵,也就是打两炮给你壮壮胆。”
“他们帮我就是帮自己。”秦海西也遥视那个方向,“你今天收拾完八扇门,下一步就是拔虎营了吧?自从杜轻诗一死,他们已有了觉悟。”
赵锏瞪着天际,忽然有些明白,昨夜田开山为什么肯放过他。兔死狐悲,人人自危。田氏兄弟也不得不明枪暗炮,出招自保了。
“你太强势。”秦海西冷冷地说,“强到令人发指。可你忘了刚极易折,人到至强就是要败了。本来我一直想做完最后一点分内之事再离开乌衣巷,但是那晚你的手段太狠太绝,不给人一丝活路。你要杀杜轻诗,为什么连他也要害?你要害他,我就只好害你。”
“你想怎样。”乌衣巷的大当家眼中现出一丝疑虑。毕竟她是曾经的“三当家”,乌衣巷有太多根底她都了如指掌,就算是孙孩也不禁变了脸色。
“你知道我这些天在忙什么? ‘罗织构陷’。”她露出一丝清婉的诮笑。
她眸含浅绿,唇含浅笑,那种绿又美又毒,犹如一条含笑欲噬的青竹丝。
“这些年我从你那学的手腕,差不多都用上了。你这些年做过的事,在朝廷里的脉络根枝,足以拟你一个结党谋逆之罪。不只这样,我不妨明告诉你,谢小仙现在也在我这。这又是你一条罪状。这些事够不够扳倒你,你自己清楚。”
赵锏听到这心头狂跳!他冷然盯向孙孩。大当家脸色倒还平常,紫气仿佛淡了点,然而一瞬之间骤然浓涌,把乌瘦的脸皮酿出一种诡异的重彩。
“你不必意有所指,你不就是想说我杀了谢骓?你错了,把‘刺马’交给谢小仙的是他!你说是不是,叶大门主。”
叶康宝的脸在这瞬白如赵锏。
“是……又如何。”仿佛过了几个春秋,叶康宝才缓缓把话吐出口唇,“你问问小仙,我为什么给她刺马……是她求我的!”
“老赵……”他求助似的瞪着赵锏,“你了解我,我是那种弑师的人吗?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后面的话仿佛有千钧之重,叶康宝怎么努力,仍旧沉在舌下。
“谢王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秦海西眸中透出一种雪白的怒意,替他说了下去,“那丫头已把一切都说给我了,他是畜生,对亲女……我都没法说!
“他其实和你是一种人,不把人当人的人!”她瞪着孙孩。
赵锏一直以为,刺马又是太史孤的一种指甲。此刻他惊骇之余,反而有些凌乱,他不敢去想谢骓到底把女儿怎么了,才惹来杀身之祸。他本以为杀死谢雅的必定另有其人。没想到最后之刻,却还是落在小仙身上。
“你劫走小仙,想借她来挟制八扇门,以私挟公,这难道不是一条大罪?还有杜轻诗……如果今天我出不了乌衣巷,你大可看看,会不会有人抄你的老巢。”
这时,天边又起炮响。两促一长,犹若号炮,仿佛那处已是出兵,真要来讨伐乌衣巷了。孙孩面如重枣,似在权衡轻重,终于他目光一炽,张口大笑。他的笑声苍莽彻耳,仿佛终于把那口恨气喷了出来。
“你不必再说了,今日事,今日了。跟我这么多年,竟然不知我,如果今天让你们走了,我还叫孙孩么!”
一条黑影纵了起来——邪条我生重来枪!
孙孩顺手一抄,苍枭一样当空刺下,快狠决绝,竟然是直刺秦海西,仿佛这一枪,要把所有的情仇恩怨,一枪了断。
三条人影迎了上去。
秦海西的十样锦,叶康宝的销金锥,一如直枪,一如柔龙,双双击在铁枪之上。然而一触之际,就像是被沉雷劈中,两条枪一个铿锵作响,一个铮铮急颤,“轰”!双双被弹开,铁枪依然疾刺秦海西。
“当”的一声!两杆银枪生生将铁枪截下。
赵锏大喝:“刺他两翼!”
他的身上嘭嘭爆响,血衣四处迸裂,仿佛他身体里也埋了炮,此时点燃了引线。秦海西和叶康宝几乎同一瞬挥枪疾刺,一刺孙孩左胁,一刺右耳!孙孩抽枪急撤,然而赵锏的双猛龙飞枪沿着枪杆向他划来。他撤一寸,他划一寸,竟如狂龙狠咬,死活不肯撒嘴。
孙孩暴怒之下,一掌拍向赵锏胸膛!
这一瞬,赵锏蓦然收枪而退。
孙孩的手掌堪堪沾到他的胸膛,“哧”的一声,仿佛扯下他一块肉:赵锏“噗”地喷出一口血,飘摇着跌了出去。
孙孩扯出铁枪,叮当两声,终于在电光石火之际打退了一彩一金的两尾龙。然而,销金锥仍是把他耳侧咬开一条口子。
秦海西急忙掠向赵锏,赵锏面色惨白,又咳出一口鲜血。孙孩那一掌悍烈如雷,虽然没要了他的命,却也把他击得五内如焚。
“你……你怎样了。”秦海西急切之下,眸子一片浓灰。
“你该问他……”赵锏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惨笑。
那条天下谁可缚之的苍龙竟然停了下来。
孙孩面色微惊,提枪而立,不知被什么钉住了脚步。忽似看到赵锏的脸上开出花朵一样,瞪在那不动了。
“痒……”他惊叹似的迸出一个字。
痒。
他惊怒地去看自己的手,这只手刚刚抓下一块衣襟——犹有几片残布钉在手心,被几枚蓝汪汪的箭头死死咬在肉里。
锵!一种剧痒让他把枪狠狠插在地上。好痒啊。突然那种痒就直至肺腑,连心尖都在一瞬间痒出了一层白毛……
“太、史、孤!”孙孩一声烈吼!然而眨眼之际,竟然连提枪的气力也没有了。他猛然想起,他的将军去应酬了。
秦海西又疼又气,她替赵锏疼,却又气他不要命。
赵锏紧紧攥住她的手,用手指按按她的掌心,叫她安心。
院门突然被拥开,听见呼喊的乌衣子弟们,抢进院里,然而看到大当家的样子,一个个全都呆在门口。
孙孩竟然站立未倒。
他面色极紫,犹如在用那口烈气抗毒。
“现在你谁也拦不住了。”赵锏慢慢吸了口气,那气息凶辣地撕着他的肺。他忍下疼,抹去嘴角的血,说,“我们现在就要走,谁拦我,我杀谁。”
他的眼神亮如赤电,忽似又变回浴血杀伐的厉鬼。
乌衣子弟们被他身上蓦然涌起的血气和杀意冲得缓缓后退。
孙孩的双目凶厉得几乎要扑出眼眶。他从未有过这种时局。在他携枪而立的时候,竞有人敢杀气腾腾地逼威他。他勃然狂怒,却被一阵剧痒驱散了烈气,肝胆肺腑,仿佛都在这会生出了一粒粒疱疹,他几乎想把爪子插进去狠狠揪扯。
你逃不掉。他突然喉头奇痒,这句话跌倒在嘴里。
“那要等你不死才行。”赵锏冷冷看穿他的心思,“如果你的将军赶得及,或者他能解了你的毒。”
孙孩蓦然把目光瞪向秦海西,似是乞她解毒,又似乎,是恨极了她。她背叛了他,害他如斯。
“她会把你也害掉……”他在盛怒中终于进出声音。
“她会成为我妻子。从前是,现在是,永远是。”
“你们不会有永远,更哪来的从前?不过是苟且一时的狗男女,两个同样背叛师门的狗男女……”
“人人都有从前。”赵锏静静地,毫不避忌地望着他。
孙孩目中露出两分奇疑,鼻翼微颤,似是拼命想嗅出他话里的味道。他毕竟是深谋远虑的大当家,即使此瞬,仍是思虑如电。他猛然醒悟,突来的狂怒让他心头一阵狂痒,痒到难以自持。
“什么时候……是什么时候的事……”他进出一串嘶嘎的沉啸。
“很久以前,比你想象的早。”除了孙孩,这瞬几乎没人理解赵锏的话。
“我瞎了眼……”孙孩脸现深紫,似乎那种毒痒已是上头了,“你……你投到乌衣巷,早有图谋?图的就是她?”
赵锏冷冷看着他,越发攥紧秦海西的手。
随后,他说出一番令孙孩至死难宁的话:
“我为何穿上这身乌衣?——因为她在这。
“我为何去坐牢当卧底?——因为她在这。
“我为她进乌衣巷—一只为有天把她带走。
“她是我的女人。”
“好……好!你有种……”孙孩蓦然被一阵奇痒痒进了眼仁儿,双睛蒙上一层血点。“锵”的一声!我生重来枪竟被他深深插进地面。
“你根本没有女人。你当初把她从西域带来,不过是用采给人看的,你不该耽误她,她应该有个真正的男人。”
“那就是我。”赵锏最后说。
孙孩的确没有女人。他是童子功,不近女色,为的就是练就一口“刚极至阳气”。无欲则刚,无阴才至阳。
赵锏的话终究还是刺伤了孙孩,他的烈气乱涌如潮,此刻再也无法凝聚起来。他无法再抗住那剧毒。这瞬,蓦然眼前黑下来,秦海西和赵锏仿佛要飘走了,远归仙乡,携子而去,他们在眼前竟然是那么远……
“什么时候……是什么时候的事……”他猛然抓住最后一缕气息,终于又把那句耿怀难安的话问出。
——白鹭洲,永和居,那年她在那买桂花糖。
白鹭洲,渡头。
赵锏和秦海西都换了一身新衣。不是乌衣的新衣。他们携手而立,遥望永和居那块匾,忽似一瞬间都置身旧景,沉湎在往事中了。
那一年,子方新好,她在那买糖,他在那买酒,似也像这样萌然初春,窦种新生。那一瞬他就知道,他这一生不会有别的女人了。她是他的女人。
晃眼已是好多年了。
她现在一如初好,他终于“图”到了她。
那瞬连绵不绝,永生不悔的春呀……
江风暖暖地吹着……
“老赵……”叶康宝站在岸上,盯了他俩很久,终于鼓起勇气,像是别有一番肝胆,不得不交代一样说道。
“乌衣巷劫走小仙,就想用她来挟制我,老赵,我也不怕说给你听。销金锥就是他送还给我,以为我能曲意逢迎,从此听他的摆布!只是,我虽然给了小仙刺马,但我不能把八扇门也拱手送人。老师是什么样的人我管不了,我只能管住自己,不和他一样罢了,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这就是实情。”
赵锏的目光亮起一种暖意,仿佛隔了丈远用眼睛拍了拍叶康宝的肩膀。他说:“何必跟我解释这些,八扇门的事早和我无关了,不管他怎么死的,我还是你兄弟。”
“那刺马……”赵锏沉吟着,似乎不知该不该问。
“刺马的确是太史孤的一种毒。”叶康宝叹道,“你知道咱们是干哪一行的,我从他杀过的人身上得到这种指甲。小仙苦求我,以死相迫。我无奈给了她,其实我也有所图——嫁祸乌衣巷,趁机扳倒孙孩,结果……他还是棋高一着,终究我还是太嫩了些。”
孙孩……那个强人和他的枪一同倒在乌衣巷里。烈驹折脚,不知能否像他的枪一样,我生重来。
“你的毒要紧么……”赵锏握着秦海西的手,似仍在痛惜。
秦海西给他一抹暖和的微笑,把几枚金针掷在水里。针是空心的,飘在波上一时不沉。她被送上海船,早在头上暗下金针,用这葛大夫的金篦术拔了毒。
“都过去了,今后这烂摊子你要好好收拾,不要再生杀戮了。”
“你们其实可以留下来……我需要你帮我,咱们可以合手再干他一番大事。”
“我的大事已经干完了。”赵锏和煦地笑着,把他的海拥入怀里。
他们吩咐艄公起棹。这一刹那金陵的纷争与乱局,胜败枭雄,风雪楼宇,都被棹板搅匀在一片江波里。旧浊初清,一切已是新季。
“去哪?”
“你去哪,我去哪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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